粽葉飄香

6月 20, 2023

文/郭立昌

6月22日(四)是端午節，是個感恩的季節，走到哪裡都可以聞到粽葉的味道。曾經有個日本歐里桑說：「你們台南的吉瑪基真歐伊西(好吃)！」原以為他說的是那種一個五百元，內容物包羅萬象的粽子；想不到，他用台語糾正道：「我說的是『沙淘宮』前賣的菜粽啦！」

端午節應景的粽子有故事

經上說：「你同胞中若有窮人，你不可硬著心、揝著手；反而要慷慨解囊，無條件地伸手幫補他們。」(申15:7-8) 菜粽(素粽)勾起溫馨的回憶，應驗經上的教示，也更深入領悟了「遠親不如近鄰」這句俗諺。

以前崇安街45號生活的木板床邊，有一個「沒有玻璃的裸窗」，看過去是43號的中庭；每天下午，阿桃嬸會先幫和我同齡的孩子洗澡，接著就在那邊包粽子。只見她把一束繩子掛在木柱的鉤子上，左手拿起兩片竹葉，手指一動就變成三角形，右手勺起浸好的糯米放進三角形竹葉裡，添加入幾顆花生，再很熟練地用繩子繞兩圈綁緊，一顆粽子就掛在柱子，也很快地綁好一束繩子的菜綜。晚上子時，阿欽伯準時地把一串串包好的菜粽放進特製的圓柱體大鍋中，蓋好鍋蓋並上鎖；用慢火煮著在密室中的粽子，到了寅卯之間開鍋—我則每天清晨都在粽葉的香氣中醒了過來。

阿欽伯準時在早晨六時抵達西門路的沙淘宮前，擺好陣式，大約早上七時一天的貨就賣完了。聽他說：「粽子最重要的是竹葉和糯米，用慢火長時密封燜煮，竹葉的『營養素』會釋放到糯米和花生裡，三者合而為一，好吃又營養。」經查所謂的營養素，竟然是「黃酮」—真的有益健康。歸化日籍的歐里桑提及的菜粽，就是阿桃嬸和阿欽伯的傑作—他們三代人就靠這個菜粽維生。後來，真的帶了幾個阿桃嬸的菜粽當「歐米阿給」去東京送歐里桑，只見老先生如獲至寶，可樂了！

1966(丙午馬)年6月23日端午節，在這天之前發生了許多的事，在這天之後發生的事改變了一個家族的命運，進而影響地方的產業朝向正面發展，更進一步影響了「矽谷」這個世界科技之都，甚至於力道足以「重建全球經濟」(—APEC領袖們的要求)。

郭立昌傳講經濟復興之道

聽阿嬤說：「伍日節是紀念忠心耿耿的伍子胥，最終被吳王夫差賜死。」所以，都叫農曆五月初五為「伍日節」。後來課本上說是「紀念屈原投汨羅江」，眾說紛紜，也沒必要去求證；不過，在那個貧窮的日子裡，早晨最期待的是「阿桃嬸送來的菜粽」—除了止饑，感覺蠻溫馨的。再加上家中大人窮到常叫我過去「借錢」，和阿桃嬸他們的關係就越拉越近。

那段貧窮的日子裡，「菜粽」給我有體力去上學；借到錢，大人臉上的肅殺之氣就會減少，小孩也比較能避免遭殃。不過，大人不學學阿桃嬸固定每天都得工作，阿欽伯才能每天早晨拿菜粽去賣錢，只妄想「當頭家娘」，導致家裡貧窮在所難免。她再想盡毒打小孩的手段，怨天怨地，怨公婆也無濟於事。

看著家中僅靠祖母的小剪刀剪紙維生，9歲某日遭嚴重狙殺時，突然醒悟「家中既貧且窮的原因」。可是拿起小剪刀，學著阿嬤的動作，只是剪壞一堆紙而已—也明白自己毫無藝術細胞。不過，像「榔頭/銼刀」等粗傢俬，卻是很容易得手應心；所以，只能朝「粗工」的方向去努力，鍛鍊自己的技藝，真的開始可以用手做的產品換錢。

做事全憑心血來潮的父親，接下來做了一堆奇怪的設備，完成了就送人；他總是拉著我當小幫手，讓我的頭腦裡記滿著「木型-翻砂-鑄造-刨光-組裝成整機」的製造程序。有一次，到台北最高法院上訴，刻意帶著他稱為「拾角」的小孩，意欲放生拾角在台北；我認為不妥，苦苦哀求，父子三人才原班人馬回到台南。

回到台南不久後，父親接到傳票，癱在牆角，大罵三字經之後，再拉著我說：「你要記住每個兄弟的特徵，我已經找好領養你們的人家，我要去和仇敵同歸於盡！」家中充滿了肅殺之氣，一個家隨時可能瓦解。幾天後，才四歲的細漢仔真的被以新台幣「壹佰元」賣給當時和洪一峰齊名的歌星林峰。隔天早晨，被賣的小孩搖搖晃晃哭著跑回來，被大人一巴掌呼了下去，幸好被我抱住才沒摔進門前的水溝裡。阿欽伯正準備出攤，見狀過來遞給我一串菜粽，對大人說：「坤卸、玉酷啊，多人多福氣，毋湯按呢啦！」

阿欽伯和阿桃嬸說話了，我的苦苦哀求，才得以留下了細漢的弟弟；但是，那「壹佰元」卻要我去和林峰解決。幸好，用我的產品積穳了一點錢，而有能力去找林峰贖回小弟。

郭立昌1963年的產品贖回幼弟

1965年11月，大人說要跑路到高雄，我丟下書包跟著到高雄，他們竟然每天都不在，中興街16號的厝租及打理一切，變成我的責任—包括照顧一個兩歲多、一個五歲多的幼弟。幸好阿義找我做了一把「殺豬刀」，陳仔訂做的「夾子」廣受好評，在國民市場的訂單不斷；後來，甚至於連世界大舞廳都來找我做「萬年不壞的鉸鏈」，修好舞廳的每一個門，所以生活無虞還能塞滿裝錢的小罐子，讓大人自由取用。

類似當年的裝錢小罐子

轉眼1966年，大過年卻毫無喜氣，父親拉著我說道：「爸爸若不在，這個家就是你的『責任』了！」然後騎上摩托車回台南看阿嬤。果真甫踏進崇安街45號，就被四個威猛的警察惡意逮捕，手銬腳鐐地拖行至成功路才上囚車；同一時間，阿嬤纏足的小腳也遭警察打斷—同時斷絕台南的經濟來源！那晚大人到高雄，小罐子裡的錢全部被拿走，連一粒米都不留，隔天早上差一點沒飯給幼弟吃；為了履行「責任」，我只好替鴨肉攤的陳仔做了一具「注水唧筒」，幫他幹美化鴨屍的勾當，先解決吃飯的問題，也積穳每一分錢，讓大人拿回台南發落。

五月天，國民市場就散發陣陣的粽葉香氣；細漢仔拉著我的手說：「哥哥，我要吃菜粽啦！」雖然要到了竹葉/花生和繩子，但實在捨不得買「糯米」，只好用在來米學著阿桃嬸，在絲瓜棚下包起粽子。也學著阿欽伯用慢火煮著在鍋中的粽子。終於陣陣粽葉香氣散發出來，三個兄弟很興奮地打開鍋蓋；綁得緊緊的粽子，像炸彈開花似地，米飯都爆了出來。不過，還是讓小弟多少解了點饞。不久，大人來把兩個幼弟帶回台南，威嚴地交代道：「你喔！四腳仔，卡認真耶，甲恁爸多賺一點錢----」

顏值雖差但可解饞的菜粽

為了履行「責任」，我買了一塊錢的「鹹鯖魚」就配白飯吃一個禮拜，存下全部賺的錢恭敬地交給大人。國民市場的朋友都很捧場，杓子、刀子訂單不斷，還有人來訂小油燈、鉸鏈，五千多元拿給大人回台南發落(那時聲都戲院旁的土地壹坪才壹佰多元)。趁著市場休息日，回台南崇安街一趟，只見四弟趴在阿嬤的床邊，骨瘦如柴，臉上還有瘀青，家裡的伙食和關愛顯然都有問題。回到高雄，開始寫信給新生街監獄中的父親，力陳一家拆成兩地之弊。可是皆如石沉大海。

1966年端午節，我幫鴨肉攤陳老板達成日售千隻鴨子的輝煌紀錄；但是，人稱「瘦狗仔」的陳妻竟然搶奪我手上的「鴨油」，扯到手都燙傷了。鴨屍拔毛後，乾乾扁扁地，而且透著青色很難看；惟經過「加壓注水於皮下」，鴨屍即刻鼓脹起來，再放進大鍋經沸水燙一下，立馬變了個樣，吊在攤前，陽光從市場天花板的破洞照進來，晶瑩惕透宛如熟睡的鴨美人，很難讓人不心動而佇足掏錢購買。

大鍋子沸水最頂的一層，勺起來放涼了，就會浮現「鴨油」—這可以賣錢，也可以12瓶綑在一起，帶回台南做公關，孝敬新生街那些大爺們。瘦狗仔居然為了這點小錢，弄到很難看；最後，我寄出一封信到新生街，寫著：「來到高雄，寄人籬下，一家老少，分隔兩地，寸寸相思，滴滴血淚；唯有一家團圓，才能東山再起----」終於獲得許可，搬回台南。

除了阿桃嬸和阿欽伯之外，還有「鴨母寮菜市場」的伯姨叔嬸都不怕我的賒欠—即使父親已在菜市場起過好幾次會，目前還蹲在新生街。有人來訂「卍」字戒指，又是五千多元被大人拿去發落，家中的伙食依然沒改善，而且小時候發高燒罹患腦膜炎的四弟看來有點傻，竟然被當球拳打腳踢；攔住大人的當下，我深深領悟搬回台南是對的。

郭立昌1966年做的戒指

最重要的是，我必須做好準備；因為阿欽伯已經買了「電視機」；每到晚上，他家門口擠滿小孩，爭搶著看電視。「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我確定這句話是真的。可是，我的手上只有一台「小鑽床」，沒有其它的工具機怎麼辦？通通沒問題！因為我要的鋼板，可以找利昌的以西桑幫忙鍛造出來；歪歪扭扭的鋼板粗胚，阿義有鉋床可以幫忙刨平；所需的圓梢，阿清有車床可以車製；還有忠義路的五金行，所需的鑽頭/銼刀等等小五金，都可以賒到。不用付一毛錢現金，我就能做出各種的模具，做出成品賣錢。

1966年僅有像這樣的製模設備

但是，再怎麼努力，仍然「錢不夠用」。只能在每晚睡前，寫下：「如果有神，就帶一個像樣的客戶來吧！」打工三個月的萬隆電動玩具工廠，一群博士專家開的企業，在11月初關門大吉；而我一個才13歲的少年還在苦撐自己創辦的「成光金屬加工廠」。果然，神回應我的呼求，在萬隆關門後，崇安街45號門前出現了個美國人—剛好我在家—倘若萬隆還沒關門出去打工，就失之交臂了。

十幾年後，那美國人在紐約雙子星的法國餐廳請我吃飯時，說：「當年若沒有你的『愛列多』，我就要捲舖蓋回美國了！你真的是黑手博士，也是巧件大師！」他表示，來台灣找了半年都找不著供應商，輾轉聽說有個少年會做，到國民市場撲了個空，一路趕到台南成功路問了東都旅社(—恰好問到姨婆)，走進崇安街的破舊小屋，有個少年竟然說：「後天來拿樣品。」心中充滿疑惑，卻又同時充滿期待，最後拿到樣品到成交，真像是一場如真似幻的夢。

郭立昌1966-1968年的深拉筒製品

僅只一張訂單就有十萬元，花五天工夫解決，淨賺九萬元。去還清父母的欠債及賒欠時，阿欽伯說：「你兜要出頭天啦！」感謝這些鄰居和鄉親們，大家的幫助，讓我能掌握接下來的兩年，在真空管的尾巴賺得第一桶金，在1969年搬離已改編為「崇安街69號」的土角厝，住進公園路451巷國姓里自建的新房子，讓弟弟們有個較佳的成長環境。

在國姓里房子的庭院訓練小弟

因為轉型電晶體時代的需要，不得不在鹽行中正南路360巷建廠，因而認識「正一紙器」的張麗堂先生—他在1973年選上台南市長，希望我們幫他和美國加州「聖荷西」(San Jose)締結姐妹市；我建造在太平橋邊的「成光精密工業有限公司」成為訪問團討論未來「IT產業」的場所，啟動了「台灣-矽谷夜未眠」，影響深遠。

從土角厝到創造台精密工業→影響矽谷

總之，在還沒有對外在環境有任何抵抗力之前，早上的一顆「菜粽」，讓我活到了能自立自強。倘若沒有像阿桃嬸他們夫婦，還有那群默默在黑手圈打拼的鄉親，像美國人來了鎩羽而歸，台灣就沒有傳奇了。但因有伸手幫補的鄰居，相互效力的鄉親，結局完全不一樣。甚至於1979年在美國的旅程中，自己還有能力幫助了幾位朋友，他們改變了世界，譜寫傳奇篇章。所以，粽葉飄香時節，是感恩的季節。

作者郭立昌為APEC領袖會議代表，促成「EC/ICT/MB/ IIA-TES/反貪腐…」等，早年創造台灣的精密工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