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羅

文/郭立昌

湯姆漢克(Tom Hanks)主演的老電影《阿波羅13》(Apollo 13)又在上映，觀後往事歷歷如繪—美蘇太空競賽之下，居然使得名不見經傳的小島中一戶極其貧困的人家翻身。天底下的事，沒有人能預料得到；惟神蹟降臨時，只要一個人夠努力，總是能創造奇蹟。

湯姆漢克飾演太空人羅弗爾在太空艙的劇照

二戰後，歐洲戰場的各國都在廢墟中重建，美國卻豐衣足食過著快樂的時光；每週總會輪流在各家舉辦聚會，看電視轉播熱門節目。那時，美國的熱門節目為「太空夢」，從電影中可以看見湯姆漢克飾演的太空人吉姆．羅弗爾(Jim A. Lovell, Jr., 1928~)在屋內熱鬧地招呼客人，討論熱門話題；客人走後，夫婦倆在院子仰望星空，編織遨翔太空的美夢。不久，羅弗爾真的率領兩位太空組員，搭上阿波羅13號衝破大氣層，逍遙於外太空。

1957年10月4日，蘇聯發射了「史潑尼克號」(Sputnik)人造衛星領先美國穿越大氣層進入太空；1958年7月29日，美國總統艾森豪(Dwight David Eisenhower, 1890~1969）緊急簽署《美國國家航空暨太空法案》(美國航太法，National Aeronautics and Space Act)，創立「NASA」 (美國國家航空暨太空總署，National Aeronautics and Space Administration)，打造航空及太空科學研究中心，1958年10月開始運作。美國的GPS (全球定位系統，Global Positioning System) 也在1958年研製，1964年啟用；如今，已經是高精度全天候全球覆蓋率達98%的軍民兩用衛星系統。

太空總署(NASA)的標識

1961年5月25日，接續的總統甘迺迪(John F. Kennedy, 1917~1963)在參眾兩院特別會議中宣布支持《阿波羅計畫》(Apollo Program)說：「……我相信這個國家能夠齊聚一心全力以赴達成這個目標，即在1970年以前，人類將乘坐太空船登陸月球並且安全返回。----」果然，1969年7月16日，阿波羅11號從美國佛羅里達州甘迺迪太空中心發射升空，然後在7月21日凌晨2點56分，太空船成功登陸月球，阿姆斯壯(Neil A. Armstrong, 1930~2012)成為有史以來第一位踏上地球外其他星球的人，且在一週後成功返回地球。阿姆斯壯踏上月球時說：「我的一小步，是人類的一大步。」震撼了守在電視機前觀看轉播的全球觀眾，成為一句名言。

《阿波羅計畫》(Apollo Program)

阿波羅13號火箭，是《阿波羅計畫》第七次載人任務和第三次登月嘗試，1970年4月11日從甘迺迪太空中心起飛，但兩天後因服務艙氧氣瓶故障，被迫中止登月任務。儘管如此，太空人駕駛飛船繞月旋轉，直到4月17日安全返回地球。《阿波羅計畫》已於1972年底結束，雖然50多年來不再有載人太空載具離開過地球軌道；不過，因太空競賽而使得衛星逐漸和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迄今（2024年）文明世界的每個人都與「太空衛星」脫離不了關係。最榮幸的是，我親手做的產品能參與其中。

作者於1966-1972年供應阿波羅的優質零件

正當美國全力落實阿波羅計畫的1962年，年僅9歲的我在遭遇一次嚴重的狙殺後，倒臥血泊中，突然一道光射入心中，整個腦子瞬間豁然開朗，看清家裡貧窮的原因：父親是個工藝天才，卻說：「啥！大量生產，那不是侮辱我的智慧嗎？」加上蔣介石來台灣抓匪諜，他居然因營救匪諜，而陷於纏訟；每次接到傳票就癱在牆角，然後大叫：「幹XX！都要被捉去槍殺了，還賺什麼錢！---」家母則自詡「青瞑牛」(文盲)，說她是嫁來當老板娘的，不是來做苦力的；想不到，「足衰小嫁錯郎」。兩個人的共通點為「都不肯學國語」、「無賺錢意願」；家中生計只靠祖母的小剪刀剪紙維生，食指浩繁，不窮才怪。

全家只靠祖母剪紙維生

自從血泊中站起來之後，課餘時間，我緊跟著父親，緊盯著看他如何使用砂輪機，磨出可用的鑽頭和銼刀，在鑽床上做出物件。1963年起，我就可以獨力安裝模具在沖床，做一些簡陋的產品。進而，義兄楊世榮贈送的《愛迪生傳》使我認識了法拉第先生，也開始學習應用書本的知識來加強我的工藝，抓緊每時每刻磨練自己的技藝，達到心隨意轉，期望有朝一日派上用場，改善困境。

父子倆一趟台北大同公司之行被騙得精光，只好走到台灣療養院借車錢，那晚表姑丈介紹「電視機」給我們。回台南後，父親突然精神抖擻地拉著我去鴨母寮菜市場找人起了一個新台幣壹萬元的「互助會」，發明了自動沖床、精密的連續深拉筒模具，製造「精密的哈多瑁」。那段期間，我看父親從無到有做出一個個精細的樣品，可惜一年又一年沒人來買，他常感嘆地說：「唉，足衰耶，怎麼做了一堆廢物！」此外，又接到了敗訴書；1965年11月，拉著我輟學坐上他自組的摩托車後座，父子倆跑路到高雄。

租了高雄市國民市場後面中興街16號，我搭了一間「甘蔗板小工廠」，不久父親回台南即被惡意逮捕入獄，我開始自稱為「成光金屬加工廠」，從夾鴨毛的夾子/殺豬刀到世界大舞廳門的鉸鍊，做了許多的雜工賺錢給母親拿去統籌運用，維持一家人活著。最欣慰的是，向來糊塗的父親在獄中竟然答應我放棄高雄，搬回台南。

父親雖然發明了精密哈多瑁的整個製程，但他全是憑天才，從來不看書；所以連續模具自動沖製不到一百個產品就毀了；「調整」變成最大的問題，根本無法大量生產。在甘蔗板密不透風的空間裡，我學會了「心靜自然涼」之道，而在靜思中，我悟出了「ㄇ型複製法」取代父親的製模法，使得連續沖製達到一百萬個都還順暢。後來，我還和軋銅廠的老陳研究加長銅板的長度，提升產能。

當一切的準備就緒之後，1966年11月某日，我正準備出門去找訂單，木門一打開竟然被一個巨大的身影塞滿門口。原來是個美國人帶著翻譯，一路從高雄的五金行，問到國民市場的豬肉攤，問到台南市成功路的馥馨香舖，抱著懷疑的心思走進狹窄的崇安街，到了45號(後來整編為69號) 正巧遇上了我。假如「萬隆電動玩具工廠」沒關門大吉，我還去打工，就遇不上這位美國人矣；所以，還是需要機緣—天神默默的牽引。

了解美國人的圖紙裡表達的物件，我請他們後天來拿「樣品」，我準備做個實物給他們。他們面露懷疑地走了，而我真的在後天他們再來的時候給了他們我親手做出來的樣品。美國人拿到物件欣喜若狂，像個小孩買到玩具那般地雀躍不已；經過一個月來來往往，我真的拿到一張十萬元的訂單，僅五天工夫就解決了，淨賺九萬元。當我去鴨母寮菜市場還錢時，那些伯嬸說：「啊，你們要出頭天啦！」

賺了九萬元的阿昌(13歲)及其產品

以上幾句話，就可以把一場改變命運的交易說完，但其實那一個月的過程極度艱辛，若不是堅此百忍，根本不可能做成生意。首先，每天都有人糗著我咒罵一番，說我不務正業，妄想和美國人做生意，嘲諷道：「目周皮沙沒起，爛佛呼郎割列走！」其次，我只有一台工具機—沒有精度的老舊「鑽床」；所以去利昌找以西桑買到鋼材和鐵材，就得趕緊去找阿義用刨床刨平。接著去找阿清用車床車製所需的「梢子」，拿回來好加工。還得去找金泉成製作指定厚度的銅板。全部的小五金都是賒來的。全部的模具製作就只靠雙手，徒手完成，也譜寫出「郭家翻身記」的新篇章。

郭立昌只用鑽床手作的翻身模具

後來於1979年，美國人藍先生在紐約雙子星請我吃飯時，他說：「當年我到台灣已經找了半年多供應商，居然找到了一個孩子？」他表示，美國和日本的供應商連絡了都沒有消息，在台灣若找不到供應商就要捲鋪蓋回家。想不到，兩天後真的拿到樣品，而且他們接下來的嚴苛要求，我都一一符合。最後，他認為最神奇的是，我居然能夠製作一份英文的《Approval Sheet》(承認書)給他，讓他能夠順利取得「阿波羅」的訂單，也能發訂單給我。

接下來在1967-1968年兩年期間，我僅製造各種尺寸的「精細哈多瑁」，就替被傾覆37年的郭家在台南市公園路451巷蓋了第一間房子。隨著1969年搬離開崇安街，大家興高采烈地住進公園路的房子，各種荒淫的行為紛紛出竉，而我必須為「真空管遭淘汰」，產業轉型而挖空心思。最幸運的是，阿波羅計畫仍然如火如荼地進行著。1969年7月，阿姆斯壯登月成功，NASA繼續向前推動；可惜，「阿波羅13」竟然在1970年4月因服務艙氧氣瓶故障，被迫中止登月任務。直到1972年底阿波羅計畫終於結束。

1969年起，電子電器業都深陷困境，我卻還有餘力幫助那些在困境中幫助過自己的人；尤其是，永福電器公司的莊廠長幾乎每天都來成光上班，我幫他們免費開發各種的新產品；幸運的是，美國客戶藍先生說：「我們幸好還有阿波羅的訂單。」像NASA發現電子零件之間會有電磁干擾的情形，我們都是在一兩天就做出他們要的物件解決了問題，讓美國高階研究單位看見「台灣的能耐」。美國人口中的「黑手博士」暱稱則傳至整個業界。

1970年幸好還有阿波羅的訂單

台灣產業的軔性可能是世界第一！永福電器的陳永田先生開發了好幾個失敗的產品，在風雨飄搖中依然努力前行；因為父親不在時，他曾經買了幾百元我的產品，所以幫他開發新產品完全免費，還協助他們去紐約處理「破裂電風扇」事件，而帶回一台「電晶體手提收錄音機」樣品—這是台灣產業自1971年轉型成功的關鍵。不久，陳先生的「Lucky」牌暢銷美國，我們自1972年啟動另一波的台灣經濟奇蹟，其中使用的「開關」(Switches) 幾乎全是我的作品，市占率第一。至於有沒有《阿波羅計畫》，已經完全不影響我們前行的腳步。

郭立昌在1970年代市占率第一的開關產品

1970年，去到美國朋友達西凱先生在高雄的家，幫他滿身大汗地搬動他的音響設備，他問我是不是可以來做個「快速插接連接器」(Quick-Disconnector)，就不用拆電線那麼麻煩；幾經研究，我們改良RCA的一個插座，用於「聲音」 (Audio)和「影像」(Video)—稱之為「AV端子」，加上開關和端子板，三個小零件成為我們賺錢的利器，使我在1973年遭受洗劫之後，還能獨力在1974年購地創建「成光精密工業有限公司」，21歲即奠定台灣的精密工業的發展基礎，幫藍先生成功地在NYSE上市，橋接台灣-矽谷之路。

從無到有，創造台灣的精密工業

1979年到美國開發「衛星接收器」時，我把精密加工技術傳授給美國的同仁。1982年因遭第二次奪產而到台北，我把經營「精密工業」所需的知識、技術、經驗，及其應用材料在北台灣傳揚開來，著書立說，廣事傳播社會責任投資「富裕台灣計畫」之益，啟動了輝煌的1980-1990年代。台灣在經濟方面亮眼的表現之外，政治方面也從威權轉型為人民當頭家的開放社會。

富裕台灣計畫公益說明會

我們帶到世間的「衛星接收器」自1986年普遍商用，「太空衛星」開始和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內人丁玲虹擔任APEC 1998年講師促成「電子商務」(Electronic Commerce)法案，引發風起雲湧的全球電商浪潮，我們以航太級的科技把世界帶進「非接觸式」(Contactless)的新世代。

APEC 1998邀請函

美國加州矽谷在2000年網路泡沫化之後，許多人投資生產「可攜式數位助理」(PDA)，卻全部血本無歸；因此，當受邀出席2006年APEC領袖會議時，我倡議「衛星支援於行動通訊器」，如今電商系統(TES)成為生活必需品，文明世界的每一個人都與太空衛星脫離不了關係，達到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境地。

在APEC領袖會議倡議衛星支援

總之，《阿波羅計畫》促使真空管升級至電晶體的普遍應用，也促成半導體業的蓬勃發展，同時促進超導體的研究；從火箭登月的務虛作法，轉為發展實質有益於民生用途的「太空衛星」。電腦也從實驗室裡的迷你電腦（Mini Computer）升級至個人化的電腦 (Personal Computer, PC)，從286那種一張A4還沒打打完就當機，進化到隨身的高性能筆記型電腦，未來還有可能發展成掌上型的多功能AI電腦。不過，科技過度的發展，是否也應考量人文方面的社會價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