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僑水晶肥皂

6月 05, 2023

文/郭立昌

日前有人提起「南僑水晶肥皂」有益於過敏皮膚；「油脂＋(氫氧化鈉＋水)＝肥皂」，南僑水晶肥皂以椰子油/棕櫚仁油/芥花油等加「鹼」 (海鹽中的氫氧化鈉)，惟不知為何其「精細金屬加工潤滑作用」優於其他肥皂。因為，南僑水晶肥皂改變了一個家族使其脫貧轉富，讓美國人來台投資不至於鎩羽而歸，進而創造了台灣的精密工業，造福鄉親及貢獻世界，譜寫台灣經驗的傳奇篇章。

南僑水晶肥皂

小時候，家裡常窮到由老祖母細弱的手捧著一碗飯，分配著餵我們兄弟吃。1962年某日，躡手躡腳地找父親嘻玩，想不到有人躲在門後用筷子般的鐵條刺入我的太陽穴；倒在血泊中，身上遭受棍雨暴擊，矇矓間聽見陣陣的「呼你死、呼你死---」悽厲叫聲。不過，身上毫無痛覺，身體似乎浮在光中，瞬間看見「家裡為什麼窮的原因」。

從我兩三歲懂事起，最快樂的事莫過於「每天和父親嘻玩」，父子倆經常從崇安小街奔跑追逐，跑到沙卡里巴義母的天元鞋店，和義兄義姐玩在一起，大吃一頓，父子倆混到夜深才回到崇安街45號。遭狙殺卻幸而撿回一命之後，我不再和父親嘻玩，但仍每天跟在他身旁—因為他每每心血來潮就會拿起簡陋的手工具和紙筆，做出奇特的加工設備和產品。牢記住他的工作程序，找時間自我鍛練；所以1963年起，我就可以用砂輪機做出想要的產品，讓風速四十米大哥讚賞不已，直呼：「你若去艋舺，有一工一定會變作大隻竹雞！」最重要的是，我開始有自己賺的錢，可以買自己想吃的食物。

父親是個工藝天才，從小看他做「米老鼠」徽章，「胸花別針」飾物，都只是晚上在老虎鉗旁敲敲打打，翌晨就有產品；可惜，生產幾個之後，他就把模具和設備送人。有一天，載我去竹篙厝，看他拿一塊燒紅的銅環放進機器裡，一按開關，另一頭射出細長的銅管—可惜，他發明的設備變成別人的。某日在天元鞋店，客人嫌「皮鞋太硬、布鞋易濕」，他立刻跑回家，不久就有一堆製鞋設備，生產前無古人的「合成皮鞋」，南北二路都有人來批貨—可惜，好景不長，他又去找人來把謀生的設備送走，讓家中斷炊！

幸好老祖母拿著一把小剪刀，就能剪出各種「字體和圖形」，義母的天元布莊都會拿喜障來，讓老祖母彎腰在木板床上用大頭針別上她的剪紙，賺點錢維持一家人活下去。而我這個被稱為「不知生死門」的小鬼頭，居然還敢和父親嘻玩；說她嫁入郭家是「為了當老板娘」的母親看在眼裡，不禁怒火中燒，趁我落單時就來個「大狙殺」。還好出門的父親不知何故折返，撿回一條小命。不過，自從1963年起，我已經學會使用各種的工具，安裝模具於沖床之後，我變成母親的倚靠，總是能逃過那些加諸於其他兄弟的酷刑。

某日，家裡出現一個自稱「台北大同公司採購課長」的訪客，父親又拉著我進進出出，不久家中出現一台機器，做出「冷氣機散熱器」樣品；然後，父子倆像呆子那樣，扛著大箱的樣品，和那人搭夜班火車到台北大同公司。祖母的親妹妹—姨婆在成功路開馥馨香舖和東都旅社，所以大家都知道父親有「好額」親戚，因此得以在鴨母寮菜市場起會，也為了到台北見大同的老板去賒製了一套「西裝」。

那個訪客在崇安街45號和我們生活了半年，去台北的當天說他褲子鉤破了，向父親借了西裝褲；上火車後，說他會冷，把西裝上衣也借去穿。到了台北，說：「等一下由我來打點----」把父親身上的錢都騙走了。到了中山北路大同公司，說他要先進去和老板談，兩個呆子就在警衛室旁等到中午，才知道大同公司還沒有生產冷氣機的計畫。父子倆只好扛著大箱子一路走到「台灣療養院」(台安醫院)，去向在維護部工作的表姑丈借錢回台南。

表姑丈黃松旺是父親寶公學校的同學，父親介紹沙卡里巴大進鞋店的表妹，促成他們的姻緣。表姑很高興地招待我們，要我們住一晚，明天再回台南。那晚，表姑丈很興奮地帶我們到醫院的一個客廳，鄭重地介紹：「這是電視機！」一個大大的木箱子，前面的門拉開，有一小塊像玻璃的螢幕，按下開關，等了好久，那塊玻璃出現強光，裡頭有人影閃動—不是很清晰。

表姑丈拿出「螺絲起子」，和父親吃力地移動電視機；他卸下後板，指著裡頭密密麻麻的零件，說：「坤卸，做這些部品可能會賺錢----」很難想像的是，父親只在那晚看過電視機裡頭的樣子—我只看見許多發燙的真空管；他回到台南又去鴨母寮菜市場起了一個會，拉著我進進出出，不久又有一套機器和模具出現。

不過，銅料放進加工位置，卻無法抽製出產品來。父親歪著頭，疑惑地說：「おかしね（奇怪）？可以抽散熱器，怎麼抽不出這個細哈多瑁？」研究了一段時間，發現原本抽製散熱器的潤滑劑用「一般機油」即可，那是因為「直徑大於長度」—後來我賦予「淺拉筒」的名稱；而這個將要用於電視機的小零件是「長度大於直徑」—稱之為「深拉筒」。

郭立昌1960年代的深拉筒製品

例如散熱器的孔徑「9 mm」以上，長度只需「5 mm」，機油的潤滑毫無問題。然而，現在的直徑「1.5 mm」，長度「5 mm」，不僅是「深抽」，而且模具裡頭的空間—即所謂的「裕度」相當地微小，父親認為：「機油的『厚度』影響加工！」起初設法稀釋，卻仍然無效。於是開始使用「花生油」，看看效果如何？雖然開始可以看見「成型」的樣子，但結果仍不理想。所以繼續尋找其他的潤滑劑。

父親不知哪來的突發奇想—使用「肥皂」！但是只把肥皂加水和在一起，潤滑效果等於「無」。某日放學回來，入門就看見一堆的鍋子，他把每個牌子的肥皂買回來，切片放進去煮。那時崇安街45號有三戶人家，中間那戶的洛陽，路過說了一句：「啊！坤成瘋了！」的確，AB血型的父親真的有異於常人。

肥皂切片和水煮沸後，放過一個晚上涼了，會變成「果凍」的樣子。勺幾湯匙用水稀釋，經過測試之後，「南僑水晶肥皂」的潤滑效果最佳，那個新開發的「精細哈多瑁」深拉筒產品終於可以深抽成型，做出了樣品。然而，經過一年又一年，卻沒有人來買。

1964年，小學五年級，國民政府展開雷厲的掃黑行動，玉皇宮的大哥被逮去中山公園當眾槍決。使我有更多的時間，留在家裡鍛練技術。1965年初，《中華日報》刊登：「甫上任的經濟部長李國鼎，在高雄前鎮填海造地，興建標準廠房，去國外吸引先進國家的企業來投資----」在6月驪歌聲響起之前，我已經能夠獨力地做出模具，快速地把機器分解結合，校正好機台，做出一粒粒「精細哈多瑁」。

「快速地把機器分解結合」是有原因的。因為父親的「匪諜案」，自從他的律師李模先生—《龍的傳人》李健復的爸爸赴美留學之後，不識「國語」的他，官司就一直敗訴—這也是他每次接到傳票就氣到癱在牆角，然後大罵三字經，再去找人來把謀生的設備搬走的原因之一。他這一生最後做的這套機器，要求我在一小時之內必須「分解結合」，以備隨時跑路之需。因為機器拆解了，容易搬遷。後來，我真的利用這套自動沖床，裝上我用「ㄇ字複製法」做的連續模，脫貧轉富，洗刷父親受過的各種恥辱。加工過的「南僑水晶肥皂」潤滑劑則稱之為「藥水」。

郭立昌改良來脫貧轉富的自動沖床

其實，自己原本的盤算是，拿到公園小學的畢業證書，我就要「流浪到台北」；話雖如此說，但憑藉這幾年我的技術所得，到台北是可以撐一段時日。除了各式各樣的冷兵器之外，我努力地鍛練「深拉筒」技術，已經能夠使用一台鑽床和銼刀，就能做出足以致命的「熱兵器」—相信到了艋舺必能出人頭地。

然而，造化弄人，放牛班的人被導師丘森然找去參加初中聯考，居然考上市立初中。加上老祖母的眼淚—實在放不下老人家和年幼的弟弟；因為家中充滿暴戾之氣，被稱為「拾角」者毫無擔當，弟弟有的被用銅刷刷到全身鮮血淋漓、也有經常無緣無故被當球打。我在的時候，至少可以攔下一些可能發生的悲劇。所以，訂好初中畢業再出去闖蕩；想不到，初中只讀一個月，父親就要我陪他跑路到高雄。

到了高雄，父親每天都不知去哪裡—可能是現代醫生說的「罹患憂鬱症」吧？中興街16號的厝，變成我必須打理一切—包括照顧兩個尚未上小學的幼弟。晚上回來睡覺，每每聽父親哀嘆：「足歹運，做的都是『歹鐵仔』(廢物)！」其實，沒人來買「精細哈多瑁」，我還是把父親做的機器當寶貝，利用它做出了「戒指/油燈/領帶夾/絞鏈/燈頭/燈座/夾子…」等等的產品。在他被惡意逮捕進新生街監獄後，母親來高雄拿錢時絕不讓她空手而回—少則七八百元、多則五六千元。

每天凌晨二時，我就到國民市場幫鴨肉攤的老板陳炎登殺鴨注水—有一筆固定的收入。每天下午，開始做中興街甘蔗板工廠裡的工作。《台灣新聞報》持續報導「高雄加工出口區」的新聞，但每次到公園路買殺肉貨，左轉成功路南下，沒有一次能找到加工出口區，問了許多人也沒人知道。不過，到了殺肉場或五金行，我都會從口袋裡拿出自製的「精細哈多瑁」給老板，自我介紹：「我姓郭，做這個，到國民市場就找得到我----」每個拿到樣品者都驚訝地異口同聲說：「哇！這麼細！」

每天都不敢懈怠地鍛練技能，準備迎接朝陽升起時。同時，發現父親使用圓規做的「連續模」無法大量生產，除了銅材的改良之外，我發明了「ㄇ字複製法」，做出來的連續模就不需要像父親做的需要「調整」。當然「南僑水晶肥皂」和水的比例，煮沸過程的火力大小調節，也都需要改進。

當年的銅材品質相當地差，去和金泉成陳老板研究增加長度—從1公尺延長至6公尺；他提供的銅板寬度在150 mm，我使用的寬度僅「10 mm」，所以需要「分條」為14條—每次分條時，厚度0.15mm的銅板往往裂成三四層—這會傷到模具，也影響產品品質；所以「潤滑劑」在生產過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產品有瑕疵可以挑掉，但是模具卻可以經由潤滑劑保護而延壽。1966年12月，我真的用親手製的「精細哈多瑁」和美商全球電子公司做成生意。

接下來兩年(1967-1968)，我把握「真空管的末期」，平均每月收入數十萬元，在公園路451巷建造了郭家被奴婢和日本人毀滅後的第一間房子。即使1969年因「真空管被淘汰」導致我的客戶都沒生意，但我卻可以「無償地」(免費)幫他們開發新產品。例如在困境中幫助過我的晉桑，他的莊廠長幾乎每天都來國姓里的「成光金屬加工廠」報到，幫他們開發的「塑膠電風扇」送到美國全都碎了；我居然有能力幫他們去紐約處理善後，拿回一台「電晶體產品」的樣品。因為這個「電晶體產品」的成功，引領1970年代台灣的經濟發展。

國姓里的「成光金屬加工廠」

又因為「電晶體產品」訂單大量湧進台灣，日本供應商的邏輯相當令人不解—說漲價就漲價/說斷貨就斷貨；審思再三，只好提前啟動建廠計畫—在永康鹽行中正南路360巷建造三個廠。原本360巷只有一家「正一紙器」，其董事長張麗堂先生來了解，發現生產應用材料的三個廠竟然是同一人所建，而成為朋友。想不到，翌年(1973)他選上台南市長，希望我們能幫他和加州「聖荷西」(San Jose)締結姐妹市。由於兩市的互訪，讓大家知道「聖荷西是矽谷的中心」，啟動了「台灣-矽谷夜未眠」，譜寫「世界科技之都」的篇章。

永康鹽行中正南路百生金屬工業公司舊址

某日，工廠有人打電話來，嚇得聲音都發抖，說有「行政院大官」來訪—飛奔過去百生金屬工業股份有限公司，原來是青輔會秘書長梅可望先生(又稱梅校長)來了解情況。多年後，梅校長談起往事，原來是管不住自己嘴巴的先父，吹噓他「買了大片的土地」，警總接獲黑函檢舉。當我介紹梅校長看「偏向軛」製作過程時，他看見加工時有汁液噴出來，問：「那是什麼？」我答：「特製藥水。」其實是「南僑水晶肥皂」加工過的潤滑劑。

青輔會秘書長梅可望先生參訪偏向軛製程

另外抽製比髮絲還細的「微細導線」，又被眼尖的梅校長看見「藥水」；他笑著問：「這也是特製藥水吧！」總之，加工過的「南僑水晶肥皂」作潤滑劑，用於金屬加工，特別是「深拉筒及精抽」方面，勝過其他的油品；因為，金屬零件製作之後，必須「清洗→電鍍」，才可用於電子電器，「藥水」不沾粘/易清洗，電鍍後的品質極佳，而且「醣烴均衡」，比較環保。最大的重點是，「藥水」成本低廉至幾乎可以不必考慮成本。

後來，行政院長蔣經國先生親自來訪，他問道：「你用最簡單的一句話告訴我『精密工業』是做什麼的？」想了一下，我答道：「就是把東西做得很小！」他除了鼓勵善用我們的技術幫政府做「國民外交」之外，還送來出自《尚書》的「利用厚生」四個字—意思是「善用資源嘉惠眾生」。

前幾天，有位朋友介紹他的收藏，居然還有派尼爾12吋的磁碟片；他的70吋電視機裡面的「CRT」(陰極射管)就有「偏向軛」。可惜，外觀的金屬零件都生銹了；像我用「藥水」作潤滑劑製造的「AV端子」，經過清潔處理再電鍍，四十年仍光亮如新。

四十年前的「AV端子」依然如新

和水煮過的「南僑水晶肥皂」讓我創辦的「成光金屬加工廠」，留住了帶著全部家當十萬美金的藍先生，幫他在高雄加工出口區甫開幕就能出貨，成為台灣第25名出口績優商，進而運用「成光精密工業有限公司」幫他到「紐約證交所」(NYSE)股票上市，成為「全球頻道之王」。由於種種緣故，讓我有機會遷居台北，教導後進「金屬加工技術」，「特製藥水」被廣泛地應用著。最主要的是，「觀念」的改變—成本高的東西，不一定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