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傳智與星雲法師

2月 07, 2023

文/郭立昌

自2月5日(日)晚間傳出釋星雲法師(本名李國深，1927-2023)圓寂的訊息，這兩天都聽有人上佛光山參拜。星雲法師的傳奇故事將會流傳下去，而在1960年代讓台灣的宗教界產生轉折的重要人物，則不得不提起「釋傳智」法師。

釋傳智法師(1910~2000)

釋傳智法師俗名丁吳瓶，生於1910年，澎湖人；年輕時，隨夫婿丁鄒衍遷居來台灣本島，在高雄市鹽埕區落腳，育有二子二女。丁吳瓶女士長年護持佛教，使台灣的佛教由無到有，正式剃度出家前，人稱「瓶師姐」，將近70歲才正式出家，法號「釋傳智」；晚年在高雄市澄清湖澄清寺修持，公元兩千年以90高壽圓寂，被稱為國寶級出家人。

丁鄒衍有很好的製鞋手藝，日治時代在高雄市繁華的鹽埕區—俗稱「鹽埕埔」開皮鞋店，漸漸地吸引日本軍官來訂作皮靴，生意興隆；而丁吳瓶身高174公分，在那個時代很少見，有人形容：「以前看見傳智師父時，真的仰之彌高。」由於樂善好施，加上除了皮鞋店之外，還經營糕餅店、投資戲院，位於林森路100號的住宅後來售給人蓋公爵飯店，財務情況甚佳，故說話頗具份量。丁吳瓶有個姐妹淘，日據時代受到迫害，躲到鳥松鄉下偏僻的大埤湖裡，丁吳瓶不辭辛勞地定時送食物與日常用品過去；後來，台灣在1945年光復了，日本人走了，丁吳瓶即幫其姐妹淘在大埤湖蓋了間小寺出家，法號「釋心固」，後來該寺稱為「澄清寺」。

首先，國府軍隊在1949年的國共內戰中，敗北轉進來台，當年的執政高層及政府官員多是基督徒；出家當和尚、或尼姑者的社會地位甚低，台灣本地的出家人則被譏稱為「世間的笨惰人」，造成對佛教抱持堅定信念的出家眾生活艱困，實非現代人所能想像。幸好，台灣的社會還有如同丁吳瓶這樣願意伸手幫補窮乏人的善心人士。丁吳瓶有四個很好的姐妹淘，被稱為「鹽埕埔五姐妹」，總會一味地接待來高雄的出家人。

其次，台灣在蔣介石「反共復國」的口號之下，一切的建設付之闕如，民生凋敝自不在話下；尤其是，蔣介石記取失守大陸的教訓，認為「匪諜」乃造成他來到台灣的主因，現在除了台灣，哪都不能去。蔣介石既知「離此一步、即無死所」，是故欲守台灣，則必須肅清匪諜，他的認知是：「寧可錯殺一萬，也不能放過一個。」大街小巷觸目所及，全是「保密防諜」、「檢舉匪諜、人人有責」的標語，整個台灣社會充滿肅殺之氣。而只要擔任到「抓匪諜」工作者，即如同御用殺手那般，任何可怕的事都做得出來；經過這個被稱為「白色恐怖」的時代蹂躪下的台灣，原本在1945年以前，日本人在此建設五十年，留下飛機廠、造船廠，從重工到輕工業，皆相當發達，生活水平高於中國上海，竟淪落至民不聊生的地步。一般民眾生活不好過，那些剃了頭又「奇裝異服」的出家和尚和尼姑的生活，更是艱難；從大陸隨國軍來台的出家人，則因語言不通，生活的艱困更是難以用筆墨形容。

簡單的道理：「蔣介石在民生凋敝之下，他的國庫怎可能有充裕的財政呢？怎可能有閒錢讓他打造可反攻大陸的軍隊呢？」但是，謊言一篇篇地講，日子也一天天地過，轉眼到了1965年，筆者六年的台南市公園小學生活全部都在「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的單調歌聲中度過，當然經常餓肚子上學；因為，我的父親就是為營救一個匪諜，而深陷13年的官司裡。不識「國語」的父親，每次看到傳票即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找人寫答辯狀寫到零零落落；幸好初期有位名為李模的外省律師幫助，才能茍活下來。

筆者的父親郭坤成原本服役於日本岡山海軍航空廠，因日本敗降而回台南創業，被稱為「什麼都能做」的「頭家」；父親也真的發明了自動化工業—包括自動製鞋機、自動沖床，電木加工業—用於生產電燈燈具，一般的模具、加工法、金屬與非金屬材料更不知凡幾。但這樣的人，竟然無法讓一家人溫飽；因為自李模先生赴美國哈佛大學深造後，父親的所得全流入司法蟑螂手中，台灣的社會就是這般模樣。筆者在其中觀察，蔣介石所作所為除了謊話連篇之外，真的完全與耶穌的教導背道而馳，加害者多數是基督徒，普通老百姓深陷於水深火熱之中，潛藏於社會深處的一股反對能量蓄勢待發。

在威權統治的年代，許多落難的出家人流落到高雄，都會到澄清寺，護持開山住持心固法師的丁吳瓶女士，總會盡心盡力護持他們；前來掛單的出家人，都能獲得照顧。令人不免想起耶穌教導：「人家餓就給吃的，人家渴就給喝的，人家沒衣服穿就給衣服，人家被下監就去探望他。」法國哲學家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 1905-1995）說：「關顧窮人的基本需要，就是靈性的本質。」那麼，丁吳瓶盡心盡力伸手幫補那些需要的人，即是「靈性的工作」—完全符合耶穌的教導的「要愛人如己」。反觀當年蔣介石之妻宋美齡，在美國衛斯理學院接受基督教義的教導，不知規勸只聽她話的蔣介石，還雪上加霜地利用信基督教的誘因，從婦女工作擴張至政戰工作，大肆培養「保防細胞」，殘民以逞之餘，更徹底破壞社會信任的基礎。高壓統治下的普通老百姓，並非看不見，只是敢怒不敢言，但在私底下仍然與家人討論這種俗稱「爪耙仔」的勾當；因此，台灣民間對基督教的反感，越來越重，也逐漸地產生移情關注—弱者同情弱者，在苦痛中生活的老百姓相互關懷，發展民間自發性的互助體系。尤其是，筆者成長的台南市崇安街（小巷），往成功路走就會經過「鴨母寮菜市場」，我們一家人的窮是舉市皆知；加上父親遭警察惡意逮捕後，筆者為養家活口，幾乎在菜市場什麼都借，幸好還借得到。因有這些鄰里的幫助，才能讓我們活著看到春天。

1965年11月，父親因官司敗訴，決定到高雄重新開始，筆者也已小學畢業，更能利用簡陋的工具做出各種金屬製品，就伴著父親踏上高南公路，到了高雄。12月某日，父親發動自製的摩托車，叫筆者坐到後座，到鳥松去看一個出家的親戚。車行在一人寬的泥土路上，穿越蔓天的雜草，進入大埤湖，在一個轉彎處右轉，看見幾間寮房，一個相當高大的婦人(瓶師姐)出來招呼，聽到我們要找「惟勵法師」，親切地帶我們父子到其中一間。我們這個親戚原本有很好的家世、很幸福的家庭、不錯的學歷，以及不錯的工作，不知何故，夫妻倆突然在1959年不見了，後來再見，已經是理光頭、身著袈裟，現和尚相了，此刻正在這間澄清寺閉關，一群中年婦人就成為他的護法。這個親戚學問相當好，這群年過半百的婦人也因此能聽聞正宗的佛法；但惟勵法師的志願是到日本京都智積院留學，無法長期留下來，丁吳瓶為持續精進，故到高雄佛教蓮舍聽經講道，而經由蓮舍住持「釋月基」老和尚，認識其師侄「釋星雲」法師。

今天，走到世界各地都看得到佛光山的道場。筆者於1980年代出入於台北市民權東路的普門寺時，常聽佛光山的宗長星雲法師提起「當年與國軍來台的艱困生活」，星雲自嘲「不是個會念經的和尚」，但卻有很好的文筆，他曾經有次走了幾小時的路，然後搭車去談其著作的出版事宜，只見對方在用餐時間有吃有喝，談完後即叫星雲餓著肚子回去，星雲法師當下即在心中立下志願：「建寺供僧，弘法利生！」並發願：「爾後若能擁有寺院，絕不會讓人餓肚子回去。」1967年，星雲剛好有個機會突破台灣佛教的舊思維—就是在高雄荖濃溪旁開山建寺，丁吳瓶感於星雲的「建寺供僧、弘法利生」宏大誓願而慷慨解囊，並發揮其社會影響力，由鹽埕埔號召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並推薦她的好友阿蘭到剛起造的佛光山幫忙。

當星雲法師在高雄縣大樹鄉豎立起「不二門」時，象徵一個宗教的新世代開始；星雲站在這個基礎上，先立足於高雄，再擴展至台北。經過十幾年的努力之後，於1983年作了一個計畫，推出了定價每張壹仟元的「北海功德證」，進行募款的工作。因為，當年政府尚未有特別的募款規範，加上經濟不景氣，社會充滿不安定性，追求心靈慰藉的人，在認同星雲而有特定社會影響力者之帶動下，紛紛投入佛教的懷抱。特別是，釋傳智法師的孫女丁玲虹，熱心地發動其影響力，促使「北海功德證」在極短的工夫募得龐大的善款，不但起造了台北縣石門鄉的北海道場，更在台灣各地普設道場，無止境地擴張。

北海功德證

同時，資源豐富到遠赴美國加州，建成西來寺於哈仙達崗（Hsi Lai Temple, Hacienda Heights）。佛光山開始以「F.G.S.」走向國際化，1992年創設由佛光山主導的第一個國際社團—「國際佛光會世界總會」，並持續擴張星雲法師的想法至五洋洲，建構如韋伯（Marx Weber, 1864-1920）所謂的「世界圖像」（world image）—「以其多樣性和可變性的態度，依其圖像（image）邁向世界」，擴張佛光山至150多個國家。反觀，那些自稱是上帝的選民、耶穌信徒者，他們對北海功德證的攻訐，反倒成為支持星雲法師的更大凝聚力，台灣的基督教勢相對地快速萎縮。

參訪美國加州洛杉磯西來寺

台灣在外交節節敗退的年代，正是星雲奠基於打造其世界圖像的時刻；筆者在1980年代經常出入台北市民權東路的普門寺，聽星雲法師談起：「這些政府官員刁難我，我就等，等到他下台，等到時機來臨。」當美國加州西來寺建成後，星雲的國際化藍圖變成工程在進行；他在1992年成立國際佛光會（Buddha's Light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BLIA），國際佛光會在2003年獲聯合國（UN）正式邀請，成為聯合國經濟及社會理事會「非政府組織」（NGO）會員，接著在瑞士日內瓦、智利、泰國及美國紐約曼哈頓設立駐聯合國辦事處。自稱來台之初「頭無片瓦可遮頂、腳無寸土可立錐」的星雲法師，已經使其偉業擴張至不可思議的地步。

俗話說：「牛有鐐，人沒料。」—意指人不同於動物，只要有適當的機會就可能翻身。1966年從年初到歲末，筆者一家在愁雲慘霧中惶惶不可終日，誰都料想不到崇安小街最窮（還被嘲笑最蠢）的郭家子弟，居然盼到一個美國人來採購這13歲少年人特別會做的「Eyelets」（很小的零件）—而且，十萬元訂單只花幾天就解決掉，賺了九萬元。當筆者拿錢去還鴨母寮菜市場的阿伯和阿嬸，他們都驚訝到異口同聲說：「你們要出頭天了！」果然，自1967年起，六台自動沖床都停不下來；提高其自動化效能，改進模具技術，增添設備及員工，仍消化不完如潮湧進的訂單。我那和尚親戚—釋惟勵法師，也在有人護持之下如願地赴日本留學，同時經常聽見佛光山的消息。

某日心血來潮，找了部車子，就往高雄大樹去；那時佛光山的大殿只有一面牆，詢問來招呼的出家人：「那牆是作什麼的？」答道：「點光明燈的。」家母馬上叫筆者拿錢出來捐獻，更鼓吹其他人也捐獻。接下來幾年，筆者奠定了台灣精密工業的發展基礎，成為台南窮人翻身的典範，佛教的資源越來越豐沛。1978年，我的表妹（和尚親戚的小女兒）在佛光山舉行台灣第一次的佛教婚禮。1979年，筆者赴美國紐約協助客戶開發新世代的產品，卻被一通電話召回來結婚，對象竟然是丁吳瓶最疼愛的孫女丁玲虹；丁吳瓶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孫女有個好的歸宿，就安心地由廣欽老和尚剃度出家了，成為釋傳智法師。

1983年春節，筆者把妻兒接到台北，不久和尚親戚來訪，提到花蓮有個尼師因看見地上的一灘血，發願蓋醫院，正推動每人每月一百元的功德款。筆者這位老是擔心別人的妻子，居然真的在台北縣市到處找人加入「一百元會員」，並回到高雄，把訊息傳給老祖母。傳智老法師也真的把訊息傳送出去，把台灣南北整條線都連上了，激起又高又大浪潮，台灣的佛教教勢自此成為主流。台灣自1996年全民直選總統以後，民主化的景象越來越鮮明，民選的官員都轉向佛教團體，期望這個宗教的加持而能當選，整個社會瀰漫著大雄寶殿的味道。

1996年的前三個月，筆者幫惟勵法師在高樹的不動寺種了滿山的五葉松，也陪他去日本參訪許多寺院。他提起「瓶師姐」是國寶級的人物，當年若不是她的慷慨款待出家人，根本就沒有後來的故事。惟勵法師說：「大家不知道瓶師姐原有的鞋店/餅舖/戲院/住宅何故賣掉？那是用來護持佛光山，而成就了整個佛教的興旺。」人與人的互相幫補，真的能改變世界。

作者郭立昌為APEC領袖會議「反貪腐/IIA-TES」倡議人，早年創造台灣的精密工業。

相關連結：

美國發明專利(Linda Din Invention)：

https://patents.google.com/patent/US6304796 (VAM)

https://patents.google.com/patent/US20030197061 (Shopping System)

http://plckbooks.blogspot.com/2018/08/k-horn-science-inc.html (K-Horn Science Inc.的由來)

http://lcipr.blogspot.tw/2018/04/blog-post.html (重申重視世界智財日)

http://plckbooks.blogspot.com/2018/08/blog-post_20.html (社會責任宣言)

https://pkoldstory.blogspot.com/2019/01/blog-post.html (郭立昌論醣烴之爭)

https://lindadin58.blogspot.com/2020/10/blog-post.html (丁玲虹發明的電子商店系統)

https://ldinvention.blogspot.com/2020/10/blog-post.html (丁玲虹發明的非現金交易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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